秋風乍起,栗子熟了,街頭又飄起了糖炒栗子的焦香。捧一包剛出爐熱乎乎的糖炒栗子,剝開外殼小心翼翼把金黃的栗肉放入口中,軟糯甘甜的滋味立刻湧上心頭。,看似微不足道的秋季小果,卻歷經了從祭祀先祖到醫食同源、從家國之思到百姓日常的數千年歷史。而說到糖炒栗子,相傳發明它的鼻祖生活在北宋年間,至今已有千年的歷史。,“實堅實好,實穎實栗”,糖炒栗子的故事,當然要從主角栗子說起。,栗子的種類眾多,歐洲栗、美洲栗、日本栗、珍珠栗……不一而足,不過在糖炒栗子的鐵鍋里上下翻滾的大多數都是中國栗,即板栗。,板栗,屬於殼斗科栗屬的落恭弘=叶 恭弘喬木,在我國南北方都有種植,種植歷史可以追溯到數千年前的周朝——《論語》中記載,哀公問社於宰我,宰我對曰:“夏后氏以松,殷人以柏,周人以栗,曰:使民戰慄。”意思是說,魯哀公問孔子的弟子宰我,做土地神的神位應該用什麼木料。宰我回答說:“夏代人用松木,殷代人用柏木,周代人用栗木,目的是使百姓戰戰慄栗。”《公羊傳·文公二年》里所說的“練主用栗”也有類似的意思,練主意為古代練祭時所立的神主。,無論從樹形、質地還是象徵意義上,“神木”栗樹擔此重任都理所應當:挺直的栗樹,樹冠龐大秀美,曾被用於神道樹;栗樹木材堅實,可用於建築和製造器具,《詩·大雅·生民》里就稱讚其“實堅實好,實穎實栗”(形容質地堅實飽滿),《禮記·聘義》有“縝密以栗”。栗還有恐懼的意思,如沿用至今的“戰慄”一詞,《韓非子·初見秦》就有“戰戰慄栗,日慎一日。”宰我在答哀公問社的“周人以栗”之後的“使民戰慄”,也是栗樹曾經威嚴的象徵。,比栗樹種植歷史更悠久的,是栗子的採集歷史。高澱粉含量、烤熟后口感軟糯的栗子,自然早早落入人們的視野。甲骨文里的“栗”字非常形象,看上去就是一棵結了三顆栗子果的栗子樹。而看過板栗在枝頭樣子的人都知道,在板栗棕色的外殼之外,原本還包裹着一層帶刺的硬殼“栗蓬”,外形就像是一隻扎口的刺蝟。剝開這層“刺蝟”的外殼,通常情況下能看到三個棕色殼的板栗住在一起——這才是我們最常見的板栗。三個板栗住“一居室”未免擁擠,所以生長下來,住在兩頭的板栗一邊圓一邊扁,住在中間的板栗空間窄,所以兩邊都是扁的。,看似不起眼的小栗子,因為易飽腹的高澱粉含量,在中國歷史上常被用作救荒解飢。《莊子·外篇·山木第二十》記錄有孔子困於陳、蔡之間時,吃杼栗度荒的故事。《韓非子·右經》記載了戰國秦昭襄王時,秦國鬧大飢荒,包括栗棗在內的王室苑林中所種植的蔬菜、橡果都被拿出來賑濟受災的百姓。《後漢書·伏皇后紀》里,東漢最後一個皇帝漢獻帝出逃時“御衣穿敝,唯以棗栗為糧。”詩人杜甫在辭去華州司功參軍的官職搬到甘肅省一帶時,生活異常窮困,在他的《同谷七歌·第一歌》有詩歌描述如下:“有客有客字子美,白頭亂髮垂過耳。歲拾橡栗隨狙公,天寒日暮山谷里。”,當然飽腹只是栗子最低的作用,在秉持醫食同源的我國,向來把栗子奉為果中佳品,認為吃栗子可以強身健體。唐代孫思邈的《千金要方》中說:“栗,腎之果也,腎病宜食之”,認為它可以補腎益氣;《本草綱目》里有:“有人內寒,暴泄如注。令食煨栗二三十枚,頓愈。”即栗子可以治內寒腹泄。栗子殼還被認為可以治療外傷,如《集舊方》有:“金刃斧傷用獨殼大栗研傅(敷),或倉卒(促)嚼傅(敷)亦可”。,由此可見,中國栗是在中國綿延數千年,淵源頗深的食物。在美洲,美洲栗的分佈曾經也極其廣泛,19世紀的美國鐵道枕木、電線桿、煤井支柱等木材幾乎都來自美洲栗的栗木。然而因為受到“栗疫病菌”的攻擊,短短几十年內,30億棵美洲栗樹變成了功能性絕種的“活死樹”。相比之下,中國栗一直在我國生長繁衍,“家族興旺”。根據《中國果樹志·板栗卷》記載,中國板栗品種在300個以上,分佈在北至遼寧鳳城、南至海南島的全國26個省、市、區,按照大類可分為北方栗和南方栗兩種,按照區域細分,還可以分為華北、長江流域、西北、東南、西南、東北等六個地方品種群。栗子在中國大地上的美食衍生多種多樣,但風靡大江南北、人們最喜聞樂見的吃食還屬糖炒栗子。,糖炒栗子的鼻祖,栗對中國胃的撫慰,在文人墨客的詩詞里常有體現。,南北朝文學家庾信有詩:“寒谷梨應重,秋林栗更肥。”唐代詩人杜甫曾說:“山家蒸栗暖,野飯謝麋新。”南宋“中興四大詩人”之一的范成大則贊:“紫爛山梨紅皺棗,總輸易栗十分甜。”同樣位列“中興四大詩人”之一的陸遊也是栗子的美食愛好者,有人做過統計,陸遊詩句中栗子出現的頻率格外多,如“豆枯狐兔肥,霜早柿栗熟”等,而其中“地爐燔栗美芻豢,石鼎烹茶當醪醴”,說的就是糖炒栗子。,古人炒栗子的方法,小眾者有南宋林洪在《山家清供》里所說的“雷公栗”:在形狀像茶壺的“鐵銚(音diào)”中間隔放一個蘸油和蘸水的栗子,再堆滿四十餘顆後放在炭火里加熱,爆裂聲響起就意味着栗子也熟了。而清代文人富察敦崇《燕京歲時記》記載的炒栗子更為主流,做法和今天街頭的炒栗法差不離:“栗子來時,用黑砂炒熟,甘美異常,青燈誦讀之餘,剝而食之,頗有味外之美。”,炒栗子的美味,體現在炒制過程中的熱鬧,糖炒栗子殼的油亮,散發出的甜香,剝開栗殼的熱氣騰騰,以及黃金栗肉入口的沙糯香甜,難怪古人還給糖炒栗子起了個別名叫作“灌香糖”,有詩云:,“堆盤栗子炒深黃,客到長談索酒嘗。寒火三更燈半灺(音xiè),門前高喊灌香糖。”,而生於南宋的詩人陸遊,在晚年時吃到“灌香糖”,心頭的滋味卻充滿苦澀和失意。在《夜食炒栗有感》里,陸遊哀嘆道:“齒根浮動嘆吾衰,山栗炮燔療夜飢。喚起少年京輦夢,和寧門外早朝來。”,這首詩的題后還有自注:“漏舍待朝,朝士往往食此。”“漏舍”指的是和寧門外,百官等待早朝的聚集處。此時南宋都城已退居臨安,汴京氣象只能隨鐵馬金戈入夢來。,陸遊在《老學庵笑記》中還記載了這樣一則故事:“故都(指北宋的汴京,即今開封)李和炒栗,名聞四方,他人百計效之,終不可及……陳福公及錢上閣,出使虜庭至燕山,忽有兩人持炒栗各十裹來改……自贊曰:‘李和兒也。’揮涕而去。”,李和兒是何許人?相傳北宋開封的李和兒是糖炒栗子的鼻祖,最早發明了用沙、蜜翻炒,使栗子大小均熟且便於剝離的技術。,然而靖康之難,汴京淪陷后北方失守,民不聊生。傳說炒栗業的祖師爺李和也被擄到北京,家破業敝,求歸無門。當得知南宋使臣來到被金人佔領的燕京時,流落燕山的李和之子,輾轉將炒栗獻給南宋的使臣,以寄託故國之思。,清 人 祝 德 麟 有《糖 煼(音chǎo)栗》詩也指出:“礓砂黑似鐵,崖蜜漸漬之。和栗入翠釜,翻覆攪不疲。生熟均子母,光澤含膚肌。黃中遂通理,解脫無黏皮。誰能傳其袐?汴州李和兒。燕薊產最美,方法今未隳(音huī)。”,乾隆也愛糖炒栗,直到清代,無論南北城市、官府或民間,都還能見到北宋汴京糖炒栗子的遺風。,清代史學家趙翼指出了當時北京糖炒栗子的由來:“今京師炒栗最佳,四方皆不能及。按宋人小說:汴京李和煼栗,名聞四方……然則今京師炒栗,是其遺法耶。”,而南方如杭州,清朝時仍以糖炒栗子為節日果品,如同治初的九月九日重陽節:“是日城隍山、紫陽山登高,吃糖炒栗子、雞荳,順道游斗壇,見人山人海……亦一時雅會也。”,糖炒栗子在清代的流行,廣見於各類史料中。如清朝初期的潘榮陛在《帝京歲時紀勝》中記載的:“白露節薊州生栗初來,用餳沙拌炒,乃都門美品。正陽門王皮衚衕楊店者更佳。”清末的郭蘭皋在《曬書堂筆錄》中有:“及來京師,見市肆門外置柴鍋,一人向火,一人高坐機子上,操長炳(柄)鐵勺頻攪之,令勻偏。”甚至連乾隆皇帝也是糖炒栗子的愛好者,曾寫下一首《食栗》:“小熟大者生,大熟小者焦。大小得均熟,所待火候調。惟盤陳立幾,獻歲同春椒。何須學高士,圍爐芋魁燒。”,到了民國時候,季節性販賣糖炒栗子的乾果炒貨店更是遍布大街小巷。作家唐魯孫在《北平的甜食》里就曾經回憶過民國年間的“糖炒栗子”:“金風送爽,一立秋,大街上乾果子鋪的糖炒栗子就上市啦!賣糖炒栗子,得把臨時爐灶、大鐵鍋、長煙筒,先搬到門口架上安好。等太陽一偏西,就把破蘆席干劈柴點着,先在鍋襄炒黑鐵砂子,等砂子炒熱,放下栗子,用一種特製大平鏟,翻來覆去地炒,不時還往鍋里澆上幾勺子蜜糖水,等栗子炒熟,便往大鐵絲篩子里盛,把砂子抖摟回鍋,熱栗子可就拿到櫃檯上用簸籮盛着,蓋上棉挖單,趁熱賣了。熱栗子又香又粉,愈吃愈想吃,時常吃得擋住晚飯。您如果把吃不了的糖炒栗子碾成粉,用鮮奶油拌着吃,那就是名貴西點,奶油栗子面啦。”,北京街頭的糖炒栗子往往打着“良鄉板栗”的招牌。良鄉位於北京西南的房山區,雖不產板栗,但是板栗交易的集散地。優質板栗如“遷西板栗”“懷柔板栗”常常在這裏彙集,漸漸地,從北方運到南方的板栗都有了“良鄉板栗”的名號。和北方的糖炒栗子相比,南方如上海、杭州、南京等地糖炒栗子上市的季節也正是桂花飄香的時節,順其自然也就有了“桂花糖炒栗子”。梁實秋和徐志摩都曾是桂花栗子的愛好者,每年秋天必去杭州吃一碗,不過他們吃的不是炒栗,而是桂花煮栗。,“板栗香而知天下秋”。對於中國人來說,金秋的空氣里少不了糖炒栗子的香甜。這股香糯甜美的滋味在過去近千年裡一直被國人捧在手心上,以至於糖炒栗子不光是秋季的限定風味,還有沉澱在時光中的美好生活情感。,異域風情,日本街頭的“天津甘栗”,日本街頭有許多小店販賣的糖炒栗子叫做“天津甘栗”,得名來自民國時期的天津港。,天津港口作為對外集散地,北京、河北一帶生產的栗子大多被集中在這裏,對外發往日本、新加坡等地,對內發往南方省份。久而久之,日本將由天津港進口的中國栗都稱為“天津甘栗”。時至今日,日本的車站和超市小店裡,還時常能看到“天津甘栗”的招牌。,原來如此,糖炒栗子為什麼要跟砂石同炒?,要炒出一鍋熱氣騰騰、焦香撲鼻的糖炒栗子,需要哪些材料?精心挑選的優良栗子,炒制中不時加入的糖水,還有伴隨着栗子一起翻滾的圓潤黑砂石——不是糖炒栗子嗎?為什麼要加砂石一起炒?栗子的殼如此堅硬厚實,加入的糖水,真的能入味嗎?,相比糖,砂石的作用在糖炒栗子中似乎還要更重要些。介於栗子的形狀不規則,大小不一,直接翻炒很容易出現半面焦黑,半面還未熟,或者如乾隆皇帝所念叨的“小熟大者生,大熟小者焦”的情況。而要想“大小得均熟,所待火候調”,就需要散熱較快的砂石填補栗子間的縫隙,在翻炒過程中給板栗均勻導熱。無需給栗子開口,只需用黑砂石的熱氣把栗子內的水分逐漸蒸發,才能造就栗肉那“似面還脆”的平衡口感。,有名的糖炒栗子作坊,採用的砂石也有講究。作家唐魯孫在《桂子飄香·栗子甜》一文里就提到一家炒貨店——“炒栗子所用的石礫鎏砂都是齋堂(北平京西出產砂鍋的地方)特產,不吸收糖分,糖蜜久漬不粘,炒栗子澆上多少蜜糖,這種砂子絕不沾潤。今年用完,用清水洗乾淨,收藏起來,明年再用。”,那麼糖炒栗子里的糖又有什麼作用呢?栗子的甘甜其實來源於自身澱粉加熱反應,糖的加入,只是為了粘去栗子表皮的絨毛和雜質,讓栗子看上去油光閃亮,同時高溫下糖產生的“美拉德”反應,能伴隨翻炒把誘人的焦香傳得很遠,自然成為店家最好的廣告。,各美其美,餐桌上的栗子美食,寒風乍起時的糖炒栗子,是秋冬時節的美妙滋味,但栗子的美味遠不止炒栗子這麼簡單,東西方都有關於栗子的餐桌美味。,在我國,栗子自古就是做甜點的好食材。最簡單的做法如《儀禮·聘禮第八》里的蒸栗:“方玄被薰里有蓋,實棗蒸栗,擇兼執之以進。”用二竹篋中裝滿了棗和蒸栗,甜蜜滋味可想而知。同樣把栗、棗同列的還有唐代《孔穎達疏》里的:“以甘之者,謂以此棗栗飴蜜以和甘飲食。”這裡在棗和栗子的基礎上,還加入了麥芽糖糖稀和蜜。林洪《山家清供》里記載的:“山栗、橄欖薄切同食,有梅花風韻,名梅花脯”,香氣濃郁,別有風味。另有一道金玉羹:“山藥與栗各片截,以羊汁加料煮,名金玉羹。”養生妙方《高濂遵生八牋(音jiān)》里有“取山栗,切片晾乾,磨成細粉”的栗子粉;“栗子煮熟,揉作粉,入米煮粥食”的山栗粥;“栗子不拘多少,陰乾去殼搗為粉,三分之一加糯米粉拌勻,蜜水拌潤蒸熟。食之以白糖和入妙甚”的栗子糕。,除了甜點,栗子還可以入菜。平和的栗肉既可以和諸多肉類搭檔,組成栗子雞、栗子山藥老鴨湯、板栗燉牛肉、板栗燉羊肉等餐桌時令菜肴,也可以和稻米、蛋黃一起被包進粽子里。,在日本,傳統的栗子吃法既有栗金團、栗子羊羹一類的甜品,又有栗子飯這樣的主食。,在歐洲,作為碳水化合物的栗子曾是填飽肚子的重要食物,栗子粉可以用來攤薄餅、炸面圈,後來又出現了栗子蛋糕、栗子味冰激凌等美味甜點。